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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你先听我说


这一日,北中学府这边终于是跟身具北方的几座庞然大物谈拢了各项事宜,开始大兴土木,以北中学府中央主峰的半山腰处为始,横铺桥梁,用以连接临山湖上的各座庞然建筑。

关于这件事,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大乘圣地已经给出回应,会在不日之后,就派遣一位精于商事的长老前来临山湖建造佛堂。但说是佛堂,其实更多还是为了填补瑶光那座御法堂毁去之后,北中学府附近再无其他术法典籍对外售卖的缺漏,一方面可以给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提供更多选择,另一方面,也是大乘圣地虽然家大业大,但一座势力的顺畅运转总是避免不了要与钱财打交道,哪怕佛门圣地,也难以免俗。

但其实自从御法堂因为无人坐镇,被那道从天而降的大水毁去之后,就已经有着不少人明确表达出了自己对于这个缺口有着很大的兴趣,并且有人提出可与北中学府一起合作,共同经营,只是合作的方式具体如何,自是不为外人所知。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落在了大乘圣地的手中。

消息传来之时,云泽已经回到了北中学府。

跟乌瑶夫人道歉一事,云泽迟疑了整整两天,也往乌瑶夫人的那栋楼阁门前去了不止一趟两趟,可每次抬手放在门上之后,还是难免有些担心会因自己的莽撞惊扰了房间里的乌瑶二娘,便一次次尝试,一次次退缩,最终也依然没能鼓起这份勇气。

黑衣小童远远见过许多次,每次都给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直接上前代替云泽破门而入。

孟萱然反倒像是能在一定程度上体谅云泽的感受,但在面对黑衣小童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时,就只简简单单解释了一句“情怯而已”,之后便不再多说。

黑衣小童理解不来,只觉得莫名其妙。

就是直接推门进去道个歉罢了,又不是非得破门而入,放屁还得收一收小腹,夹一夹屁股蛋来着,不比推个门费劲儿?怎么就能这么扭扭捏捏?

黑衣小童这两天尽在抓耳挠腮地想着这件事来着。

北中学府大兴土木这天,云泽和柳瀅两人,一早就被席秋阳给送了回去。

再之后,那座藏在水下的富贵府邸,就忽然晃了一晃。

秦九州神情严肃,站在府邸门前,先是扫了一眼左右两边早就在此的两道复文,一行“积土成山”,一行“中流砥柱”,眼看着两行复文已经幻明幻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溃散,这才抬手咬破了指尖,以指尖溢出的精血为墨,将那狼毫小锥的笔尖完全浸红,没有刻意卖弄自己的手段本事,眼神认真,将笔缓缓落在府邸大门上本该用来张贴门神的位置,然后手臂迅速抖动,但见腥光乱闪,铁钩银划,一气呵成之际,引来平地起罡风。

左右两边,一为“拔地而起”,一为“不翼而飞”。

富贵府邸所在之处,连同地下十丈范围,又是轰然一震,紧随其后,便如其他那些悬在临山湖上方的庞然建筑一般,凌空而起。

“积土成山”与“中流砥柱”统共八个复文,随之消散。

大水翻涌,立刻淹没了那座富贵府邸原先所在之处。

要比远处那座悬立水面之上,由东域姬家建造而成的观山亭更高一些。

也是秦九州刻意为之。

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方面,鲜少有人会去在意,更何况这座富贵府邸的所在之处,比起姬家那座观山亭也并未高出太多,满打满算都尚且不足三尺距离,尤其围绕北中学府,算上这座富贵府邸在内统共一十二座悬空小山,不久之后便会成为一十三座悬空小山,全部都是高低错落没有一个固定的范围,就实在是没有必要斤斤计较,否则一旦过分较真,就难免还要牵扯到位居北方的其他那些庞然大物。

所以如此做法,也就只是秦九州自己觉得心里畅快,仅此而已。

...

北中学府。

将云泽与柳瀅送到山上之后,席秋阳撂下一句“为师会一直留在这里”,之后便转身离开,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其实这句话并不只是说给云泽听,同时也是说给北中学府那位姬家府主听,尽管如今的席秋阳依然没能解开心结,顺利迈入圣道之中,却也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半步大圣,虽然修行方面原本没有这种说法存在,只是因为席秋阳如今的实力实在是不好定义,比起大圣稍有不足,却又能够抬手之间抹杀圣人,就唯有将他说作半步大圣,似乎才更显合适。

那个白发独臂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远处那座府邸之中。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中央主峰的山顶方向。

隔了太远的距离,没能瞧见山顶是否有人,那位姬家府主,又是否已经听到了席秋阳的方才所言。

不过这件事云泽倒是不太担心,也不必担心,一方面是席秋阳已经坦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一直留在这里,就肯定说到做到,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哪个需要坐镇一方的大圣忽然跑来杀他,就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

另一方面,则是北中学府好歹也是北城四大世家联手建立,并没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也容不得东域姬家随意胡来。

返回武山的途中,并未见到太多人影。

该走的已经走了,该留的自当留下。

云泽一只手牵着小丫头柳瀅,肩上趴着那只雪白无杂色的小狐狸,很快就已经走过了那座铁索横桥,远远瞧见了正在弟子房前空地上练剑的两人。

一如既往的,仍是项威与鸦儿姑娘。

这次的事情并没有牵扯到什么与之无关的外人,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尽管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当日一战,局面瞬息万变实在令人瞠目结舌,想不通其中始末缘由,哪怕席秋阳和尉迟夫人,也只能强行将这一切变故全部归于天道秩序崩塌之后引起的岁月长河混乱动荡,而深知其中种种一切的云泽与小狐狸,面对此事也不能开口多说,可事情的结果终究不能算差,并且有目共睹,项威与鸦儿姑娘自然也就不会再去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过程变化,重新回到了日复一日的枯燥练剑之中。

钟乞游也一如既往站在那座突出到护山大阵之外的石锥上,靠着山上罡风砥砺一身武道意气。

白马书院出身的卢取,这会儿不在武山,应该也是一如既往地耍枪散布,只是不知具体去了哪里而已。

陈子南这会儿应该还在弟子房里梦中修行。

至于那个名叫吴麟子的,这会儿正在第二层弟子房附近的那片空地上,修炼一个极其古怪的走桩姿势,只有两步,第一步便是他在往日里练得最多的递拳,只是相较于以往,已经将站桩递拳变成了走桩冲拳,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练拳意义上的一静一动罢了,第二步则是左右脚前后交替,拳收肩撞,之后就要重新变回第一步,如此反复。

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势,好像凡夫俗子以练拳之法强壮体魄一般,尤其城里一些无所事事的老人,最好如此,以望能够延年益寿,而并非山上修士那般动辄声势极大的杀伐手段。

这人一向如此古怪。

云泽没有太过在意这些,毕竟天下修行之法数不胜数,各有千秋,总不能因为从没见过,就一味地否定,更何况个人修行本是个人事,非亲非故又非师徒,平日里相见最多也就只是打个招呼,大抵属于点头之交的关系罢了,与其关心这些与己无关的琐碎旁事,倒不如抽出时间自己练一练拳法和桩功,怎么都比这些强出许多。

只是有些奇怪,云泽没在这附近找见鹿鸣的踪影。

山上也没有。

至于同样不见踪影的阮瓶儿,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全在那些人皮、面具上。

云泽皱了皱眉头,一只手牵着柳瀅走上前去,项威与鸦儿姑娘很快就注意到两人,前者只是微微点头便罢。毕竟站得高就会看得远,也便当日之事,火氏代城主与瑶光圣主以及姚家老族主的先后陨落,山上全部看得一清二楚,既然事情已经暂且告一段落,那么早便铁了心要去补天阁的云泽,就肯定会在不久之后返回北中学府。

只是来得要比项威想象中的更早一些,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意外。

但鸦儿姑娘却对这些并无了解,已经停下了练剑的动作,望着云泽走上前来,黛眉轻蹙,开门见山道:

“你不该回来。”

云泽失笑,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示意她先去自己那间弟子房帮忙收拾一下,毕竟前前后后也已经足有将近两旬时间没有回来,虽然时间不算太长,可桌面床铺依然难免会有灰尘,但更多还是为了先让柳瀅有点儿事做,不必一直跟着自己。

小丫头不曾多问,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小跑着去了那间弟子房。

之后又抬了下肩膀,小狐狸会意,一跃而下,不急不缓跟在柳瀅后面回去弟子房。

云泽这才言道:

“我跟别人有过约定,已经说好了得去补天阁才行,不回这边,难不成要去南中学府?”

云泽笑了起来。

“或者海外学府?”

鸦儿姑娘闻言之后,面露疑惑之色,却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同时也很清楚南中学府比起北中学府,其实并没有好到哪儿去,这边是有东域姬家的一份儿,那边是有北域姚家的一份儿。至于海外学府,则是距离太远,尤其杨丘夕与乌瑶夫人也不会放任云泽远离自己,或许还要再加一个徐老道。而一旦云泽真的去了海外,这三人中,就至少会有两人不远万里地跟随而去,还要另外加上孟萱然与那叱雷魔猿两个入圣。

至少四位圣道修士远行海外,其中一个又是曾经的天下第二,且不说这般行径难免引来海外诸多势力的注意,云泽去了海外之后,就真比留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些?

那可未必。

当年云温书与杨丘夕行走天下,四处闯荡,无论海内亦或海外,全都留下了不少恩怨纠葛,就连乌瑶夫人也难免如此。尽管已经是些陈年旧事,可云泽与瑶光,与姚家之间的种种摩擦,不也源自那些陈年旧事?

鸦儿姑娘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云泽四周看了看,随口问道:

“鹿鸣这些天有没有好好练拳?她去哪儿了?”

鸦儿姑娘微微摇头,她对那个洮儿镇出身的泥腿子没什么好感,也从未真正在意。

倒是项威忽然暂缓练剑动作,开口说道:

“早上的时候,我见到她往后山去了。”

云泽了然,道谢之后,又远远向着扭头看来的钟乞游点头示意了一番,便径直去往后山方向。

对于鹿鸣的安危,云泽自是不必担心的,毕竟早在下山之前,老人姒庸就已经答应下来,哪怕这趟下山真的没有机会回来了,他也会帮着照顾鹿鸣,至少也会将她抚养成人,能够自力更生。当然那就只是最坏的结果,可无论结果如何,在这段时间以内,既然有着老人姒庸的保证,就大可不必担心那个无知者无畏的傻丫头,会因为一场圣人之战,就被无形之中逸散而出的气机伤了性命。

后山这边,云泽来得极少,主要还是山路太过险峻的关系,所以如果不是特别必要,云泽一般都会避免途经这条脚边就是悬崖云海的狭窄山路。

恐高这件事,按照那位蓬头老人的说法,就是云泽小时候曾经无意间跌入鬼门所致,这件事很早之前小狐狸就已经跟他大概提过一次,只是言辞不详,并没有去说这些,所以也是那位蓬头老人说过之后,云泽这才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明明记得最早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毛病,却又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患上如此严重的恐高。

也不知那座鬼门的背后,究竟是个怎样险峻的陡峭深渊...

走上山路之后,云泽很快就已经脸色发白,满身冷汗。山路盘绕山侧而过,不算难走,甚至不能算是十分狭窄,足够容得下三五人并排走过,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难以抑制心底那种不由自主的慌乱,下意识紧贴左侧山壁,偶尔扭头看向悬崖那边,阵阵恍惚,头重脚轻,好像只是看上一眼,就会失重摔落下去。

其实比起以往,恐高的问题已经好了许多,毕竟与人厮杀之时,难免辗转腾挪,长此以往,也就逐渐习惯了一些。

只有一些。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心跳如雷,已经满身冷汗。

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有一个陡然弯折的角度,直走便是通往下方云海的悬崖峭壁,拐过弯去,则是后山老林。

悬崖上,少女鹿鸣正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厚实衣裳坐在那里,这件衣裳云泽认得,是他和她最初相见的那天,她穿在身上的那件,青绿色的底子绣着一些金线纹,挺好看的,只可惜却被少女闹脾气扯掉了一只袖子,从那以后,云泽就再也没见鹿鸣穿过这件厚实衣裳,就那么随意丢在床脚那边的柜子最底层。

今儿个却给穿了出来,不仅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只被她扯掉的袖子,都给重新缝了回去。

她双腿悬空,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正望着远处的云海发呆。

云泽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少女也没有丝毫察觉,就那么呆呆地微微扬起那张小脸望向远处,也不知是正在想些什么,一直没能回过神来。

春寒料峭。

这段山路,哪怕是山路的尽头,也依然没有离开护山大阵,所以高处的罡风吹过无形中的护山大阵,就会立刻变成阵阵微风,只是即便如此,山上的风也终归还是有些冷的,更何况少女本就不是什么先天鼎炉体质,没可能像是柳瀅那般,沉淀多年以后,甫一接触修行之道,就会竿头日上,只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就能顺利开辟关元气府,甚至就连修行根基都没有半点儿虚浮。

常人修行,更多还是靠的水磨工夫。

鹿鸣的体魄要比最早的时候更强一些,但也依然不过凡夫俗子,山上的风吹得久了,哪怕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厚实衣裳,也依然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然后抽了抽鼻子,忽然就低下头来,曲起双腿抱在怀里,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圈儿已经微微泛红。

云泽默默叹了口气。

身上的冷汗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云泽心绪暂定,没敢再去多看旁边的悬崖云海,抬脚走上前去。

刻意弄出了一点声响。

少女神情一紧,连忙扭过头去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头也不回,冷冰冰道:

“吃的已经买回来了?先搁在那边,我等会儿再吃。”

原来之前没有见到阮瓶儿,不是正躲在弟子房里摆弄那些人皮、面具,而是去了主峰的饭堂给她买饭去了。

云泽哑然失笑,脚步不停,走上前去,最终在少女的身后站定。其实按照心里的想法,云泽是想陪着鹿鸣一起坐在那边的,只是始终没办法迈过心里那道坎,就只能无奈作罢。

听到脚步声靠近,少女心情不好,不耐烦了,猛地转过头来,一脸的凶神恶煞。只是瞧见了云泽正笑吟吟站在那里的时候,鹿鸣脸上的表情就忽然变得呆滞起来,眼睛越睁越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猛地扭回头去,大口大口用力呼吸,许久才终于语气僵硬道:

“你还知道回来呀,怎么没带着那个丑丫头死在外边?之前临山城里打得可热闹了,瞧瞧,都变成这幅模样了,我还以为你和那个丑丫头都被人给打死了。”

稍稍一顿,鹿鸣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后山老林的方向。

“我还给你立了...衣冠冢?山顶上的那个糟老头子说这叫衣冠冢,你留在山上的那些衣裳,全被我给埋进去了。没办法,我以为你已经被人打得什么都不剩了,毕竟就连那么大的一座城都给打没了,要是你和那个丑丫头一直都在山下城里,就肯定也没了,连点儿灰灰都找不到,就只能拿了你的衣裳埋进去。不过那个丑丫头没有衣冠冢,死了才好,要不是山上买不到爆竹,我肯定还要跟那傻娘们儿要了钱买点儿爆竹回来庆祝一下...”

云泽顺着鹿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后山老林的入口处,确实立着一个鼓囊囊的小坟包,坟头前面立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王八○之衣寇家”。

好嘛,短短七个字,一个不会写,两个写错了。

估摸着这事儿还是得怪老人姒庸,鹿鸣是个不学无术的,没怎么读过书,立了这座衣冠冢,字不会写,画了圈儿代替“蛋”字也就罢了,后面那俩字,可不是随随便便画两笔就能让人明白意思的,肯定要找老人姒庸或者阮瓶儿问一问应该怎么写。

毕竟按照阮瓶儿的性子来讲,倘若鹿鸣真的找了她,且不说会不会有这座衣冠冢出现,便是真的立了这座衣冠冢,木牌上面的字,也不会是这幅模样。

云泽一阵哭笑不得。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光是衣冠冢三个字就写错了两个,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鹿鸣神情一滞,气哼哼地瞪他一眼,然后冷哼一声回过头去,双臂环胸,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嘴里嘀嘀咕咕一阵暗骂,只是含糊不清,实在让人听不懂究竟说了些什么。

云泽已经转身去了那座衣冠冢,在墓碑跟前蹲了下来,一只手缓缓抚摸上面的字迹。上下统共六个半字,都是刻出来的,再加上少女本就没怎么读过书,不太会写字,就越发歪歪扭扭宛如虫爬,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只能勉强认得出文字轮廓的大概。但云泽又很快就注意到坟包旁的不远处,有一块看着像是摔碎而成的锋利石子,上面分明带着一些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

云泽愣了一愣,转头看向鹿鸣,瞧见她压在左臂上的右手手指,分明带着几道早就已经结痂的伤疤。

出身洮儿镇的泥腿子,吃过不少苦,但也没太吃过苦。

看起来好像很矛盾,但其实一点儿不矛盾,少女天生有着那么一股聪明伶俐劲儿,混迹在洮儿镇的大街小巷时,知道怎么做才最省力,知道怎么做才最少吃苦,尽管鹿鸣自己本身可能没有太多的意识,但也就是靠着她那从小吃苦吃过来的许多经验,才能让她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没怎么挨饿受冻。

所以这条一直都是生活在最低层的泥腿子,才没有变成柳瀅那种又黑又瘦的可怜模样。

云泽收回目光,闷不吭声地望着面前这块制作粗糙的墓碑。

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

“再怎么也是你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就让它一直留在这儿吧。”

闻言如此,鹿鸣略作沉默,忽然起身快步跑来,气势汹汹,然后一脚踹翻了那块用来当作墓碑的木牌,然后跪在地上,双手齐下,将坟包已经冻得坚硬的泥土用力刨开,很快就被泥土里的砂石划破了手指,鲜血淋漓,少女仍是动作不停,过了许久才终于挖出埋在里面的衣裳。

然后卯足了力气一下子全部甩在那个姓云的身上。

少女满手是泥带血,狠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你又没死,留着它干嘛,不吉利知不知道!还是说你想留个我的把柄在你手里,等我以后再犯错的时候,就拿这座衣冠冢说事儿,可以有理有据地踹我屁股!姓云的,你一天到晚就想欺负我!”

鹿鸣气得小脸铁青,忽然瞧见了沿着山路过来送饭,这会儿正停在不远处的阮瓶儿,就直接蹲下来抓了块石头在手里,恶狠狠地丢了过去。

阮瓶儿侧身躲开,也不恼,嘻嘻一笑,提了提手里的饭菜示意一下,之后就给搁在一旁,很识趣地转身离开。

鹿鸣又瞧见云泽正笑呵呵地抱着那堆衣裳看着自己。

“瞅什么瞅!笑什么笑!”

云泽微微摇头,将那些衣裳暂且搁在一旁,然后转身走到山壁下方,那里有块很大的石头,还算平整。

他随意扫了扫上面的土灰,坐下之后,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少女冷哼一声,视如不见。

云泽没有强求,轻声问道:

“手疼不疼?”

鹿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用力抿着嘴巴,狠狠盯着坐在那里的云泽,仍是一动不动。

云泽又道:

“过来我看看。”

少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下子坐在地上,满是泥土的两只小手不住地抹着眼泪,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很快就给弄得满是泥泞和血迹,用力大喊:

“疼,好疼...”

眼见于此,云泽无奈一叹,只得起身走上前去,抓住了鹿鸣抹眼泪的双手。

春寒未过,这座衣冠冢应该也已经立了有几天了。其实无需太久,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足够将这泥土冻得坚硬,可少女却偏偏赌气用手去挖,真以为自己修行有成,体魄坚韧,能用肉掌代替铲子了?更何况坟包泥土里面满是砂石。

伤痕累累。

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喊声逐渐弱了下来,两只眼睛依然水雾笼罩,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云泽检查了一遍鹿鸣双手的伤势,皱了皱眉头。

“全是泥沙,得先洗一洗才行。”

其实还想教训她两句,做事之前也不知道考虑后果,现在知道疼了?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云泽一只手牵着少女的手腕,没敢去碰那些伤势,带着她转身往山前走去。鹿鸣难得乖巧起来,没有半点儿反抗,任凭这个姓云的领着自己,一路上低着头闷不吭声,只是偶尔还要抬起衣袖,抹一下脸上的泪痕。

回到弟子房后,云泽放下了阮瓶儿之前搁在半路上的饭菜,之后就拿了水盆出去打水,很快就已经赶了回来,鹿鸣就乖乖坐在板凳上没有动过,等到水盆放在面前,无需吩咐,又乖乖伸出手来。

云泽用手捧水,一点一点给她洗去了手掌伤口的泥沙。

整个过程,鹿鸣疼得直哆嗦,小脸儿煞白,但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大呼小叫,只有偶尔咬不住牙关,才会闷哼一声。

很快就洗净了伤口。

云泽拿了气府中常备的药散,正一点一点洒在她那双手掌上的一道道伤口,少女疼得浑身发抖,忽然咬着牙颤声问道:

“那个傻娘们儿,之前跟我说过,你和那个,丑丫头,其实没走太远,一直都在山下的那座城里面。你,跟我说实话,之前城里打架打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跟你有关?”

云泽抬头看她一眼,有些想笑,都已经疼得说话也不利索了,还不忘了给自己脱责,明明是你一直追问不休,阮瓶儿经不住死缠烂打,这才说了一些,怎么到你嘴里,就直接略过了之前的那些?

鹿鸣唇瓣都在跟着直哆嗦。

云泽没能笑得出来,然后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鹿鸣又道:

“你...”

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没再多问。

云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那件事确实跟我有关,你也已经见到了,那么大的一座临山城,说没就没了。但这件事虽然跟我有关,可一旦真的打了起来,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根本翻不起半点儿浪花,一下子就会被人打得灰飞烟灭,惨得不能在惨,要是把你放在里面,下场也会跟我一样,所以我才没有带你下山。”

一边说着,云泽已经撒完了药散,拿来纱布。

鹿鸣撇了撇嘴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疼得一个激灵,差点儿哭出来。

“姓云的,你轻点儿...”

跟着又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带那个丑丫头下山?”

云泽一边给鹿鸣的手指包扎伤口,一边答道:

“她得帮我做点儿事,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或许临山城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闻言之后,鹿鸣眨了眨眼睛,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那临山城变成这样,就是她没做到喽?”

云泽哑然失笑,点了点头。

鹿鸣嘿嘿一笑,好像也不疼了。

“那她也不怎么样嘛。”

云泽已经给她双手伤口包扎结束,瞧见少女这幅模样,没好气地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女立刻惨嚎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扯到了手上的伤口,立刻疼得吸了口凉气。

云泽拿了条板凳在旁边坐下。

“现在知道疼的?之前挖土的时候想什么来着?”

鹿鸣讪讪一笑。

“那不是正在气头上呢,就没觉得疼,后来不生气了,才开始疼的...”

少女忽然皱起小脸,眼眶发红,泫然欲泣地望着云泽。

“之前,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云泽愕然。

“我没...”

“你先听我说。”

鹿鸣用力摇了摇头,打断了云泽还没说完的话。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带着那个丑丫头下山去了,但当时我以为你是带着她去山下玩儿了,或者买东西,我还记得好像那个丑丫头的书已经快要看完了,所以你肯定是带着她下山买书去了,毕竟那个丑丫头那么听话懂事,还喜欢读书,如果没有书读了,你肯定会帮她买的。”

“但下山买书这种事儿,最多最多,也就一天吧?第二天你还是没回来,我就以为你可能不光是带着她去买书了,肯定还去了之前咱们去过的那座大酒楼,然后就在里面喝多了,直接住在那边,这才没回来,可今天再怎么着也该回来了,毕竟你之前还跟我说过,修行这件事儿,尤其横练体魄的武夫,往往都是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我都记着呢,所以肯定应该回来了。”

“可你还是没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一直没有。然后山顶上的那个糟老头子就来找我,先是问了很多有的没的,很烦人,我都不想理他。再后来,他就问我,如果你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鹿鸣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眼睛,咧嘴笑道:

“当时我就告诉他,那我就在山下那座城里继续偷东西吃呗,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那个傻娘们儿把我送回洮儿镇去,我现在可是已经练过拳的人啦,回去洮儿镇之后,就肯定不会再因为偷东西挨打了,他们追不上我,就算追上了,也打不过我!”

少女满脸得意。

只是很快就垮了下来,惨兮兮地坐在那里。

“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真的,一点儿也不想,我娘从来没有教过我,也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到现在都记得,就在两年半前,镇子上有个打渔的,捕上来一条大黄鱼,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就那么晾在院子里。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是那天肚子饿了正在找东西吃,翻墙进去之后,一下子就瞧见了那条大黄鱼,才刚刚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让人家发现了,翻墙的时候被人用渔网给网了下来,胳膊也给一块石头划了这么长的一道疤。”

一边说着,少女一边忍着疼痛掀开衣袖,露出了手臂上几乎连接手腕手肘的一条狰狞疤痕。

云泽闷不吭声地听着。

鹿鸣叹了口气,晃了晃手臂,将衣袖重新放下来,苦笑道:

“当时我先挨了一顿打,之后那个打渔的就把我带到了我娘跟前,说是让我娘好好教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要不教,以后还会再有别人教。当时我娘就说啊,谁爱教谁教,她才懒得管我...然后那个打渔的王八蛋...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就只是装装样子打了我几下,一点儿也不疼,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他就是想让我娘以后能够看着我点儿,别再去他家里偷东西。但我娘不光没理他,还嚷嚷着让他有本事就直接打死我,否则就是个裤裆里面没鸟儿的,还说要不把我打死,以后就肯定还会再去他家偷鱼去。然后他就生气了,真的开始用力打我,把我摔在地上用力踹我...”

鹿鸣眼眶通红,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眼角的眼泪,皱着一张小脸看着云泽继续道:

“我娘就在旁边看着,根本不管,还说那个打渔的没什么力气,踹了这么多下都没踹死我...当时我胳膊上还有那么大的一条口子,流得满地都是血,她根本不管我...一直到那打渔的打累了,这才放过我。也可能是真怕打死我之后惹上麻烦,因为镇子上有个很有钱的,读过书,很不喜欢有人做出这种事,说是无论镇子大小,得有规矩才行,否则就会彻底乱套。”

云泽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闷声问道:

“你之前说,你家隔壁不是还有一个...”

“那个赶海的?”

鹿鸣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次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眼睛。

“他当时出门去了,不在家里。”

少女沉默下来,云泽也只能默然无言。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青青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有可,最毒妇人心?

但云泽却很清楚,其实鹿鸣那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亲娘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无可厚非,毕竟在当年的俗世当中,但凡想要留住性命,就要学会摒弃人性。

有些人还能捡得回来,可也有些人捡不回来了。

鹿鸣忽然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师父,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以后肯定乖乖听话,好好练拳,你别不要我,求求你,我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求求你,别不要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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