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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泥菩萨(16)


无论信不信神、敬不敬神, 李清明的话都令人动容。但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吻说仿佛亲历的言语,却又更让人悚然。

他让人难以琢磨, 他到底是爱神,还是恨神。

因为蔺怀生提前从751那里了解到身份牌,他现在反而因此有点钻了牛角尖。恶人和伥鬼,到底指向什么,而李清明又对应哪一个。游戏原有的阵营被打破,玩家的目的都未知,现在看似蔺怀生手握主动权, 但任务却没有太多进展。

正如李清明所说,村民们此举并非受神像的蛊惑, 而是发自真心,他们对神像的抢夺更像是无法接受神像的污损。几百年的金身, 剥夺了这些大山里的人类肉体与灵魂本能够富裕的机会,因此,神像似乎比神明更能够代表他们的信仰。当河神的鞭子抽在身上,这些人明白再也不能靠近神像后, 他们就以一种匍匐的姿势倒在地上, 蜷缩着如一个个萎缩的躯壳,叫人看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到此为止,李清明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无差别地给善意提醒,提醒村民提醒神明,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目的。和这类人做对手, 是让人头疼的事, 但蔺怀生仍要始终保持警惕。

蔺怀生解释道:“‘神像污损, 神明堕神’, 的确如此, 但我不是。”

但众人都太沉默。隋凛神色异样,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蔺怀生这时徐徐道来,他似乎也难从自己的臆想中脱离。事实上,几个身份牌的玩家都各有所思。

目前蔺怀生玩得副本还是太少,对于游戏的机制仍然不算清楚了解。他不知道其他玩家的任务是否和自己一样,只能作假设,倘若真有重叠的任务,那么在找出罪魁祸首这一项上,阵营对抗则不再是表面上的神明信仰,而是凶手与清白者的较量。事实上,在这个副本中所谓的阵营很可能不是绝对的,玩家可以相应地变换立场、选择队友。真正凶手牌的玩家极有可能混淆视听,把嫌疑转嫁到其他玩家身上,影响众人的判断。

李清明追问道:“菩萨为何能够笃定?”

只有李清明的声音,只有李清明的目光,但仿佛不止于此,关切的、犹疑的、明显的、隐晦的……李清明好像是一切的缩影,代替所有人来问。

所以哪怕表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但足够把蔺怀生推到众人的对立面。

“在神像溅血之前,我不是已经被你们从中剥离了么?”蔺怀生说道。

“我的信徒在心里已经不承认我是神明,那尊神像便不再属于我……这样说来,我还算阴差阳错侥幸得救。”

李清明可以笑里藏刀咄咄逼人,这些话术蔺怀生同样也会玩转。

菩萨垂眸,口吻平淡,字字却如钝刀割肉,麻痹的人因此而醒,在后知后觉中感受到巨大的羞愧与痛苦。情感足够牵动肉体,有的人在隐隐发颤。蔺怀生环视四周,隋凛是如此,他的虔诚就已经足够把他自己杀死,而李清明的颤抖,蔺怀生辨认后发现,他是兴奋。

人类的情感足够强烈,甚至不再需要贡品和香火作为中介,神明吞吃信仰的同时也饱尝这些情绪,蔺怀生吃到了隋凛的,也吃到李清明的。

他满心计算,也满心虔诚。

他是人类情感最丰富与复杂的投射,以至于让蔺怀生也会沉思,自己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

……

蔺怀生自证清白后,庙内的气氛在面上趋缓。

暴雨始终未停,他们却不能在庙中坐以待毙。神像这一边的线索暂时断了,于是蔺怀生与河神商议,从山林中那些化白骨后又恢复了的村民入手。几人分成两路,蔺怀生、赵游留在庙中,看守神像与李清明,而河神则带着汪旸与隋凛出去搜寻。

三人走后,庙内无声。一开始赵游还积极与蔺怀生找话题聊,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极其惨烈的教训后,所有人只能默默忍受饥饿。剩在菩萨庙里的人再平凡不过,不必细算能撑几天,人非圣贤,克服欲望和本能谈何容易。庙外雨水固然危险,但在庙内同样折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彻底成为了围困一群人的孤岛。

即便是落难神明,但也不用受饥困之苦,此刻唯有蔺怀生最好受,他的沉默更多是在思索副本的疑团。与之相比,李清明倒是真的特殊。他好像完全克服了肉身对于欲望的追求,即便脸色憔悴,但态度仍然从容。

“菩萨,可以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他也很大胆。

蔺怀生想看他耍什么花招,便颔首:“你说吧。”

李清明浑身都被蔺怀生束缚住,他每一个动作都艰难,更不谈是否能维持他一向喜洁且守规矩的习惯,但他毫不介意向蔺怀生展示他的狼狈,笑吟吟的模样仿佛欣然接受蔺怀生对他的任何质疑与掌控。他与隋凛不同,但又与隋凛一样,用各自的方式把神明捧得高高在上,神明同样能够在他这里得到无上的满足和快意。

神明与被挟持的信徒,仿佛畸形变异的绑匪与人质……斯德哥尔摩。

“菩萨,您在想什么。”

蔺怀生的思绪从他的第一个副本中回神,他的确想得有些远,但李清明的声音却太近了一些,甚至仿佛响在他的耳侧。

蔺怀生定定地看着李清明几秒,被对方回以坦然而温柔的笑容。

“菩萨,您走近些。”

李清明丝毫没有被束缚的警惕,仿佛他和菩萨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他仰高他的脸,甚至露出人类脆弱的咽喉。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我鼻梁上的伤口进了汗,眼镜再压着,不太舒服。”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带眼镜的,现在镜托滑到他之前的伤口上,滋味可想而知。蔺怀生听懂了李清明的潜台词,希望他能帮扶一扶眼镜。好像他们之间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

蔺怀生审视他。

李清明见状,笑着说道:“菩萨为什么总是这样防备我,您感受不到我的虔诚吗?”

他的话坦白,又意有所指,蔺怀生想到了一开始李清明给他上贡的一大捆香,想到过程中他似是而非的“忠告”,他之所以还能和隋凛作比较,也正是因为蔺怀生还能从他这里得到信仰的力量。

这成为神明与信徒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李清明好像就以此拿捏住了菩萨,可蔺怀生不喜欢看他得胜的模样。

菩萨走近,他俯身允了李清明的请求。指腹抵着镜架,一开始轻微的压力让镜托和伤口接触得更深,汗水中细小的盐分刺激疼痛,李清明下意识皱眉闭眼,蔺怀生观察他的疼痛,同时把眼镜轻轻一送,重新架回鼻梁的位置。李清明睁开眼,疼痛仿佛转瞬即逝,隔着镜片,他与蔺怀生对视,都依然能清晰地传递诚挚。

菩萨施善举,但心却不慈悲,否则大可将李清明的伤口治愈,他的话自然也不慈悲。

“是可以。但我为什么要你的虔诚?隋凛也虔诚,他还忠诚,我选他不是更好?”

李清明定定地看着蔺怀生,半晌后,仿佛他说了多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眉眼里全是笑意。

“菩萨真的只需要一个人的爱就够了么?”

他曲解,偷换概念,说虔诚是爱。但虔诚怎么不算爱。

“没有一个人能够独占神明。”

李清明说道。

“一人的爱,怎么能够满足神明?”

也豢养不起神明。

……

连蔺怀生与李清明之间都无话后,菩萨庙是真的压抑而死寂,几乎所有人都渴望自己能够睡过去,最好一场大梦醒来,没有暴雨没有大河,一切天灾都结束,不用想是谁终结,他们自然而然被拯救。

时间愈久,甚至都到了夜里,可河神他们仍然没有回来。

蔺怀生心有担忧,但还有更多人在菩萨庙,他不能轻易离开,便只能再等。

不知是深夜什么时候,庙外的大风一阵阵地吹刮着门窗,能睡去的人浑浑噩噩,睡不着的人与饥饿抗争,他们间或的干呕,但根本没有东西可吐,到最后希冀吐出的恐怕是对于食物的渴望。

芸芸众生,这些村民只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缩影,他们愚昧、可怜,如一片片摇动的草芥,为了各种欲望奔波劳碌,最后永远都在艰难求生。

他们衬神明也可悲,即便他们就在蔺怀生的座下,但蔺怀生帮不了他们。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但蔺怀生想到了自己的曾经。人类的生命转瞬即逝,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竭尽全力地充盈人生的每个瞬间,是蔺怀生活着时的念头,也是他喜欢这个游戏的理由,刺激与偏激都只算其中一个部分。

“好饿……”

蔺怀生听到身后那些村民喑哑的呢喃,明白他们或许想说的不仅如此。人可悲在于受制欲望,但精彩何不在于欲望。

“神……”

“神像……”

“好饿……”

只是,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多。情况不对劲,蔺怀生迅速回头。

不知何时,那些村民都醒了过来。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赵游,贪婪、渴望地把赵游在目光里拆解了一遍,而赵游倚着木箱睡得浑浑噩噩,浑然不觉危险。

“他好幸运啊……能够见神像,能够淋雨……”

“是不是神最爱他?”

“那我们吃了他,就会一样得到眷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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